林荫中的归路
小径一转，老街宛然耸立在前，是一如期待的心情，一份踏在故乡土地的笃定。彷佛个外的世界静寂一片，惟童年嬉闹犹在。在yAn光照耀下，树上层层分明的亮度，递次鲜绿﹔风拂动的沙沙响声，似家常话的聒絮不停﹔彷若听得了nEnG叶蠢蠢生长声，而喜悦这春苏醒了温暖山谷的天空依旧如井，踩上长满青苔，覆盖厚厚落叶的小路，跟着妈妈上山祭拜。一路野花舖成绒毯的草荫，去年，光秃秃的山坡地，现在已五节芒丛生，有的还曳着去岁经霜残留的芒花，背立着yAn光，好不绚烂！一切存在的生命是这样盎然生气、秋落春荣，唯独人的生命，去了就再也回不来，去了就是永远。脚步愈发慢了，妈妈似乎察觉到！回过头说﹕太久没走山路了，你一定很累，休息一下吧！我先回去打扫打扫一下呵！看着妈妈灰白交杂的头发，微晃的身子，肩膀因为提了太重的东西而下垂，把背也压弯成了弓形，胁下的衣服Sh了一片，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。我忙赶了过去，叫声妈！妈回头看是我，嘴巴稍微牵动一下，又合起来，顿了一下，缓缓开口﹕别走那麽急，锅里的汤都溅出来了！「妈，我替你擦汗！」将妈妈的鬓发掠到耳後，心里停了下来！记得妈以前挂着一副红白交辉的耳环，几时没戴了我竟也说不出来，妈妈眼睛一闪，笑说﹕「免啦！要到了！」
每次跟妈妈一同回老家，提着的、包着的，又是汤、又是油，一路晃到山上。遇到假日，一家人都跟着回来祭祖，妈妈、哥哥、我和弟妹。盘子声、锅子声、盘子锅子摩擦碰撞声、汤水激回声，叮叮当当地敲响一路的步伐，像小时候花轿迎神队，热闹极了！
妈妈从小到嫁为人妇、到现在，一直在乡间生活，上了小学不到半年，就没了母亲，只好跟着姨妈放牛、种菜、卖菜、挖笋。这些事，都是偶尔听妈妈提起的。小时候的冬天，总Ai围着火炉，任北风吹得木格窗嘎嘎作响，在猫头鹰叫得夜神秘又恐怖，我们几个小孩蹲坐在小板凳上，听妈妈说她小时候的事。她跟几个姨妈和舅舅，到深山去摘桂竹笋时遇到魔神仔，个子矮矮的、全身毛茸茸、张牙舞爪的要抓他们，她们吓得爬到很高的树上躲。那群魔神仔就在树下吼叫，她们就这样紧紧的抓住树g，就怕掉下来……弟弟老Ai趴在妈妈的背上，当大家听得耳朵竖起来了，他忽然惊叫﹕妈！你这有白头发，我帮你拔喔！「不行！你怎麽可以拔大人的头发﹖没礼貌，而且会越拔越多喔！你希望妈妈满头白发啊﹖」讨厌欸！紧张刺激时打岔――大夥儿紧张的问：「接下来你们怎麽办呢？」「等到天黑了喔！大舅舅工作回来才发现一群弟妹怎都不在家，一问才知去深山了！一想便知，一定是遇到魔神仔啊！就带了一群村人带了铲子、锅盖、锄头、镰刀，沿路敲着锅盖，叫她们的名字魔神仔怕敲锣声、便散去她们才敢溜下树，每个人全都麻了！」真的有魔神仔喔！现在还有吗﹖小脑袋瓜充满了疑惑和惊悚，一时全噤了口！
爸爸躺在靠窗户的藤椅上，听着落地型的老式收音机播放的歌仔戏，突然也望向这边，定定地看着边缝衣服、边说故事的妈妈。
自从爸爸工作意外骤逝後，家里一盐一米到家族的礼尚往来，全靠妈妈一人独撑，大哥在军中服役，二哥和我出外求学，「长大的都忙着自己的事，小的还得靠我呢！我当然希望你们都能按照你爸爸的意思﹕读完书、考公务人员，不然你爸爸一辈子的辛苦就太没价值了！」每次要帮妈妈做点事，她都拿这推拒。
有次我回家发现全屋子黑漆漆的，妈妈急得很，饭还没煮，孩子都快回来了！她拿着棍子到处敲，试试是否接触不良……直到邻居先生经过，进来看看，过来帮我们修理，屋子的灯全都亮了！妈妈直弯腰、道谢。邻居走後，她一面走进厨房，一面自语﹕「家里少了男人，什麽都不像样。」我见她眼眶一红，汗水从两颊正流了下来！
「吁！草这麽长了，该喷喷药了！明天去村长那借药桶子喷喷！」踏入庭院，妈就这麽叹道。去年造的竹篱笆，已经乾枯颓倒了！篱笆外一排的樱花长满了鲜翠的绿叶，花季过了！杜鹃丛中除了几朵还撑着暮春的尾声，其余的零落撒了满径的败花。哥哥睡房前的柚子树也高过了屋顶，结了不少乾瘪的果实。父亲种这些树时，记得我在旁边帮忙拿树苗、铲土、浇水，兴奋地像只初次去采花蜜的蝴蝶。种完後父亲挥着汗﹑擦擦手脸，笑说﹕「再过几年，我们就有自己种的水果吃了！」一阵风劲凉的呼过，身子打了个寒颤，然而周遭的树叶却更亲切地挤在一起，心里面觉得好像是爸爸在跟我说话。
「姐，你看那粒应该可以吃了吧！」弟弟拿着竹竿正要打。「不准打！那是爸爸种的。」「种，不就是要吃的吗﹖为什麽不能打﹖」弟弟用询问的眼神，从妹妹的脸移到我的身上，拿一双受了委屈、眼泪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大眼睛乞求着我，三个人静默地凝视着。弟弟哭了起来﹕「为什麽﹖为什麽爸爸不在了！」「我不知道！」姊弟两人抱在一起哭着。我转身、扬首、看着天。淡淡几朵白云抹向青山的顶上，描白行游着。曳在风中的竹枝弯向溪底，时有小鸟从竹丛中一倏一倏地飞到溪谷，啾啾的叫声留响空中。「你们碗盘洗好了没﹖赶快摆一摆，要拜拜了！」妈妈在厨房唤着。妹妹急忙推开弟弟，替他擦擦脸，自己有抹掉眼泪，拍拍弟弟的肩膀，笑了笑，然後捧起碗盘走进了客厅，朝厨房回﹕「好了！好了！」
记得听到爸去世的消息时，我刚返回租屋处，准备开始上隔天学校的寒假课辅。哥哥可能先得知音讯，已跟部队请假前来找我。一路车上众人皆为此事议论纷纷。我虽不敢置信，心中既惶恐又禁不住哽咽。车经过舅舅家，三妗在车外唤着大哥的名字说﹕「叫你妈妈不要太伤心喔！明天一大早我们就会过去。」四舅舅也过来安慰。这件矿坑气爆已人人皆晓了！他们越说，我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。到了事发现场，爸爸已被抬出，安放在遮雨棚内的草蓆上。眼前俱是一具具焦黑﹑缩得好小的屍T，我再也控制不住了，眼前一黑，咚的一声，跪下狂哭。「阿爸！阿爸……」号哭呼抢此起彼落。nV人家的哭调：「你哪会放我一人先走﹖哟喔﹗放下囝仔一堆叫我莫按怎哟﹖目屎流入深腹内，心酸悲不时，嗳唷喂……」划破深夜的山谷，回荡又回荡……弟弟不晓得跪了多久，泪已乾竭，脸sE苍白，身T抖成一团，头埋得好深好深……妹妹抱着妈妈也在哭……
山区多雨草益长。园中的茶花、桂花、杜鹃、樱花、木芙蓉太久没修剪，杂芜蔓生一片。那年事後，爸爸房间後院的一欉白杜鹃开得好雪亮，敬穆与圣洁地对着房中墙上父亲的遗照，一双家居鞋仍摆在床下。泪光中，若见父亲坐在床沿和二哥、小弟下棋。公司送回爸爸的物品，发现有支表，一分不差地走着。妈说爸爸最疼我了，就把它交给我。弟弟总Ai问我几点了，我就从cH0U屉里取出一个JiNg巧的盒子，两张脸挤在一起，看着秒针一格一格跳动，相视而笑，继续看了好久。
国中求学阶段，我读的那班常须留下来晚自习，山中天暗得快，一下子静得像魔山，好像什麽怪物都可能随时跳出在眼前。我一个人常为了走上那长长的一段山路而恐惧和挣扎。要是爸爸没有轮晚班，他就会拎着手电筒，到公车站接我。父nV的影子倏长忽短的在山路黯淡的光中移动，听任猫头鹰恶恶恶叫，才敢抬头望一下忽而飘浮的鬼火。望着爸爸蹒跚的步伐、瘦癯身子，只让眼泪在框中打转。往後的经年累月里，那个瘦长模样的影子，若隐若现的浮现在我的记忆里，而我靠着这样的感觉，既凄凉又坚毅的度过异乡的岁月。前年爸爸公司招待去澎湖玩，有人问为何不邀太太同行﹖爸爸回答﹕「夫妻最好不要一道出游，如果发生意外，孩子怎麽办﹖」爸爸……我能说什麽﹖在这麽周全的保护圈内，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了！就是去年春节，我回家过年，初三那天弟妹邀我到林叔叔家的果园摘橘子，和采鱼腥草回来喂猪吃。林叔叔是我们家难得能维持长年交情的朋友，但早已搬到宜兰。偌大的果园就荒成芒草林了！果园离家可是要翻过两重岭谷，我们三个孩子一早就背着袋子悄悄出发，也没顾虑到个中的危险，直到午後三点多才回到家。二哥首先看到我们说﹕「爸爸找不到你们，在生气了喔！」我们想既已平安回来了，没就事了！就和大家坐在老树下吃起橘子，爸爸大约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，站出篱笆外喊﹕「还不先来吃饭啊﹖饭还没吃就吃橘子！那条路已经多久没人走了！也不知道有什麽危险还去！」我赶快拉着弟妹去厨房。
妈妈告诉爸爸说，我常感冒，也在转大人了。当时爸爸只瞄我一眼，也没说什麽。隔天我便闻到中药味、酒味，我最不喜欢喝这种辣辣的补药，每次不是拖拖拉拉，就是偷偷的给妹妹喝，不曾想过这样一小碗，却要花爸妈多少的钱和工夫才能熬成的。有时我忘了去厨房盛，爸爸就捧来书房，因怕溢出来，斜着上身、弓腰、一屈一伸的缓慢移动脚，像捧什麽宝贝似的，小心地放在桌上，又轻轻的掩上门出去。
自我上高中後，因课业的关系不能通勤而寄宿在外。爸妈又念着我们会受委屈、也不自由，商量着在中和郊区买了一小间公寓。爸爸放假时就背着一堆的水果、青菜、猪r0U、蛋什麽的来。我念着他们太辛苦了，就劝他们﹕「这里离市场很近，到这里买就好了，何必提得那麽重﹖还要跟人挤车！」一副嫌恶的嘴脸。爸爸说﹕「家里自己的东西既新鲜又卫生，我想你们在外那麽久，一定很想吃些家里的东西。」「可是提一大堆，好像乡巴佬，很土耶！」爸爸的脸先是震惊，胀起微红，没一会儿就松成一脸的愧疚与抱歉的样子，好像亏欠了我们什麽似的。我无法T谅他们的辛苦，也未曾对家中的一切花过心思，轻忽他们心中的痛苦﹕他无法供子nV可以和人相b的家世和支援，自己也无奈的在宿命下，以生命相搏谋生。每次看到日渐佝偻的背影，和下工回来摊在摇椅微喘、瘫痪似的身子，我都觉得自己是个让爸爸用生命换取生活的凶手﹔是个罪人，像是个得了官名地位的人，突然不认那衣衫褴褛的家人。这种罪恶感和愧疚至今仍深藏，一直心痛着。
夕yAn把人的影子往後拉长了！供桌上摆着一双筷子、一碗饭、几盘菜，都是爸生前Ai吃的。不曾向父亲表示过任何感谢的言语或举动，总觉得时间还长着呢！然而谁料的到，父亲没留下半句交代――骤然离世了！常常，我会想到﹕父亲在最後的生Si挣扎，生起的念头是什麽﹖他有什麽罣碍的事﹖这个永远的「不知道」，让我一直觉得父亲是负气走的！这是我最遗憾，也最不能释怀的。竟然连父亲最後的心思，为人子nV的都不清楚！夕晖涂了满天，老树兀自顶着彩霞，好几群归鸟飞入树丛，老树是牠们的家，有他们的子nV，牠们的情。我从底下走过时，总会缅怀起老祖母以及先人的佑护﹔总忆起六十多季初夏的夜晚，在老树下扑流萤、捕蝉、扮家家酒、玩王一王二的故事﹔一千多个由父亲陪着回家的晚读日子﹔和七十二季春天外，孤独漂泊的岁月，一份由孤nV无所依托的Ai，与自责交杂的心情，一切事学着自个儿担当，学着跌倒後，忍泪、忍辱再挥泪、撩发、扬首，继续前进。虽然少了一个最亲Ai的依靠和惦记，有时会多了些妄自菲薄的自卑，虽然这个世界不再圆满，但那份恒久的牵系、深挚的关Ai与感恩是不会变更的，永远紧紧地拉着我、提携着我，化为更无远弗届的庇护。在浓密绿荫广袤下，我想我们总是沐浴在那份悲欣交集的可亲可敬的归属感里。
h昏终於在寂静的林中暗下来了！我踏着笃定的脚步，走经满是夜露的Sh草，一足一迹地随着妈妈走下山。回顾山谷的老家，又见那一伞的浓荫！
原文得到1983年大二成功大学凤凰树文学奖散文组佳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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