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哥哥在学怎么杀人的时候,他在学小提琴。

    傅云祁和他一起玩,好东西全部让给他,什么话都可以和他讲。傅云河爬树的时候踩着他哥哥的肩膀,肆无忌惮地往上踮脚。那种亲密不需要经过排练,流淌在骨髓里开花结果,直到有一天,他拿着从厨房摸走的小刀和亲爹遭了重创的根雕:他视之为重塑艺术,然后兴高采烈且无比得意地去敲哥哥的房门,女佣告诉他大少爷被接走了。

    那是傅云河第一次意识到他和他哥哥之间差两岁。

    两岁,踩着一个闰年的七百八十九天,一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个小时,两个冰河破裂的春季,决定了谁先把指头塞进冰凉的金属扳指,谁先反锁上厚重高大的房门。傅云河趴在窗口,深蓝色的庭院里聚着几束黄色的灯,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下来,撑开一把黑色的伞,把车里下来的人挡得很严实,但傅云河依旧能看出那是傅云祁,从那双小皮鞋踩水的力度和角度,以及他听不见的那一声脆响。

    他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段他永远也追不上的距离。

    他疯跑了三天,把后院看得顺眼的植物挨个糟践过来,旁边的园丁笑着皱眉,小心点少爷,他说,有刺。傅云河很不屑地一抬手,手指被抓着的叶子划出一条细微的痕,那叶子仔细端详起来很丑,很硬,几个棱角都带刺。他转向那个拿着喷头的园丁,穿过空气里那道彩虹问他:这叫什么?

    十大功劳!

    他先念了一句什么,然后问,哪十大?

    园丁也说不清楚,但他也不是真心想问,把那叶子随手往土里一扔,揣着一双脏手去找他父亲。议事的房间里挤满了人,傅云河跑到门口被拦住,傅昭在里头看见他,招招手让他过来。

    小少爷的要求很简单:要和哥哥一起去上课。父亲看了他两秒,从下人手里接过湿润的帕子让他擦手,揩下来的除了泥巴、血迹还有蚜虫的尸体,不行,他说。

    但你可以学别的。

    于是第二天,他把手放在那把迷你小琴上,这共鸣腔这样小,拉出来的声音不像话,他用破了口的手指去揉那根坚硬的弦。

    世界上学任何一件事情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很无聊,变奏比平均律还要无聊,但度过了短暂的成长期,他开始反过来折磨方圆百里的人。被差来的老师没想到这的确是一双被上帝亲吻过的手,四根手指按得又准又狠,琴弦割得像在杀人,不能这样拉,他说,但后来他也没办法说出任何话,因为那些沙哑凄厉的转折被控制得正好,竟压成了一种漂亮对称的格律,起音像野蜂的刺一般尖锐,收尾像春天的淤泥一般厚重。

    他拉了一年半,然后在某天猛地失了所有兴趣。

    好在救世主出现了,不是他的救世主,是傅家全宅的救世主。远在意大利的叔叔回来,带着他宝石柄的拐杖和数不清的花哨礼物。叔叔和父亲在书房谈话,他伏在门上,什么也没听见,挪脚前门被打开了。

    扑面而来的是陌生但好闻的味道,那双手把他抱起来,他不小了,被这么提起来不是很高兴,“云河要不要去游乐场玩?”

    他穿着一身得体的小西装跟着上了车。美酒宝石与弯腰的下人都不稀奇,小少爷一脸兴致缺缺,然后叔叔对他说,你想不想拥有一个世界上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。

    他第一次见到人和野兽一起在地上爬的马戏团。

    光裸的人体丑陋不堪,丰腴的脂肪堆积成的器官在身下晃成一片不见天日的颜色,但那不是重点,他感兴趣的是那只角落笼子里的小豹子。一动不动,蛰伏在阴影里,分不清是死是活。他扒着围栏看,底下的人立刻殷勤地把笼子托起来,里面的小东西抖抖耳朵,爪子往身下挪了挪,依旧闭着眼睛。

    它很瘦弱,骨骼嶙峋。脊背上压着一座小山,比起沉睡更像是昏迷不醒。

    他在一瞬间被抓住了——心底窜上来一团粘稠的火,火苗抖了抖,长成一根晃晃悠悠的尾巴。

    那感觉和现在的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面前的人蜷着,他透过那些细软的发丝、小巧的鼻梁和下颌能看见拢在一起的骨节。呼吸的起伏正从一方温热的额头叩进他的胸腔里,像是极端防备,也像是极端虔诚。